凌晨一点,崔永元讲了一个电影故事
摄影 金花
崔永元和张涛导演在《喜丧》放映结束后与同学们认真交流
如果你是资深影迷,一定知道前年在FIRST青年电影展中收获重量奖项并受到王家卫导演肯定的电影《喜丧》,它是来自山东的青年导演张涛的处女作。
近日在FIRST春季校园放映第一站中,《喜丧》作为首部放映作品,地点选在崔永元位于传媒大学的口述历史研究中心。
近两年,崔永元所做的事情,似乎和电影越来越相关。建立口述历史研究中心和故事库,和很多国内知名导演合作,加入FIRST青年电影展。
于是,两个人在崔老师的工作室一起吃饭饮酒到深夜,还和崔老师的小猫玩到不亦乐乎。我和我的摄影师非常有幸记录下崔永元与张涛这次很私密的交流,以及,崔老师的酒很好喝,我们很想念。
崔永元带我们参观工作室
《电影》:我发现您看电影特别喜欢坐后面。
崔永元:那个是最好的位置。现在银幕越来越大了,所以全都往后坐。
《电影》:《喜丧》在哪里打动了您?
崔永元:整场放映下来特别打动我的就是他(导演张涛)那个冷酷。我们都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切镜头,什么时候应该横移应该推上去,应该给一个特写什么,但他不理这些,就冷冷地在那儿,我说这个人得多有定力!不是说你会技术就有这份冷静,我觉得是他自己对影像或者对影像叙事有独立的感受,这是他的感受。
《电影》:为什么会关注这一点?
崔永元:因为我们受的教育是传承,但是我们的电影从30年代百花齐放一直到现在全都偏商业,实际上是一个模式。这让我心里有点发凉,只能看到一种东西的时候,你就会不舒服。
《电影》: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发凉的?
崔永元:五六年前,我发现自己没有进电影院的欲望了。现在不光不愿意进电影院,人家给你盘,给你片源什么的,就在桌子上摞着,可以摞三个月都不看,就好像对这个失去乐趣了。
崔永元工作间里的毛笔架
《电影》:到底是什么让您失去对电影的兴趣?
崔永元:所有电影都一样,什么都一样没有多样性就是悲剧,少了多样化肯定会出问题。自然界就是多样化,你看森林里它什么都有,针叶林、阔叶林,底下的乔木、灌木、杂草,一个森林要除了松树就没别的,那很吓人很恐怖的。
我自己也想得很明白,我不觉得目前的院线、观众、制作机构能接受百花齐放,可能还非常遥远。就算法国,它也得用规矩来保证它的百花齐放,比如每部电影不能少于两周放映,没人看你也得放。
《电影》:但是现在影院的观众还是挺多的。
崔永元:现在愿意看电影的人是挺多的,一有大片我身边的年轻小孩就带我去睡觉,他们想看,但是我看不了。
《电影》:真在那儿睡觉?
崔永元:睡,双人座,他们还给我盖上大衣。睡过《盗梦空间》,睡过《星球大战》,睡过《阿凡达》,还睡过《功夫熊猫》。
《电影》:就算您在电影院睡觉,可您对电影的爱没有消退。
崔永元:是恨铁不成钢。大众对电影的理解方式,怎么越来越肤浅了?
电影是一个梦,它是没有边界的,怎么给做成这么规矩的东西?这个实在是接受不了。
散落在工作间里的摆件,带着安静的气质
《电影》:所以带着这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,开始做故事库了?
崔永元:我为什么要做故事库,因为我们都是真实的故事,真实的故事不按你那个规矩来,你说男主角是他,到最后他永远是,真实的事里男主角第一分钟就没了,他依然是男主角。如果你习惯了传统的电影模式,你肯定不相信这个,因为它比你编得还要离奇。
《电影》:像这种真实又离奇的故事您有多少?
崔永元:这种故事线索,保守的说有一千个没问题。
《电影》:听说王家卫导演买了一个版权?
崔永元:他没有披露,我们也不能披露,要不大家觉得好像我们搭车似的。不过王导非常认真,他已经和原型人物接触了,连外景都看完了。我谈完之后觉得这个导演真了不起,他为什么了不起,可以提前把全部都准备好。
《电影》:是什么故事?
崔永元:我工作人员让我猜:王家卫导演买走了哪个故事?我猜不出来,后来她告诉我后一直在想,他怎么会对这个题材感兴趣!
崔永元从小爱猫,这是他养在工作室的小猫,名字叫崔安娜
《电影》:到底是什么故事,透露一点点?
崔永元:真的不能说(笑)。但我认为他不是想讲某个故事,或者说一个人物,他是要把那个时代感表现出来,他可能在最后完全推翻这个故事。
《电影》:我发现你俩还有个共同点(此刻张涛导演加入了我们的对话),都对讲故事搜集故事感兴趣。
崔永元:我没发现我们是讲故事的人,我觉得我们俩有一点特像就是轴,不听劝,盲目自信。
张涛:你不能给我们提供固定的一个东西让我们强加给我们,那你等于侮辱我。
《电影》:为电影做过最轴的一件事是什么?
崔永元:口述历史,特别棒,根本没有可能第二个人再做,光中国我们就访了1700个电影人,包括场记、美术师,还有场工,就是推轨道车的场工我们都访了,当时写的平均年龄85岁,现在这1700多人至少1200人没了。
崔永元老师向我们展示《口述历史》的相关资料
张涛:这个我特别有感觉,我知道崔老师内心追求的是什么,我说不出来但是我知道他,我觉得确实有些地方是有共鸣的。
留住一些我们都忽略的东西,把历史留给大家,可能你今天看不到我做什么,但是某一天的你一定知道我在做什么,这就是价值和意义,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做的东西。艺术家是超脱于阶级和超脱于政府,超脱于体制独立与历史存在的,这是特别牛的事情。
崔永元:我特别着急想给张涛讲个故事,你允许我讲哪个?(转头看向工作人员,用期待的小眼神,得到同意后非常开心)这里的东西能给你拍到敬老院去,真的比编的故事不知道好多少。
其实我就想给你讲一个真的故事和编的故事有什么区别。讲抗日锄奸团的故事吧,他们就是一帮官二代和富二代,见面都是在租界里最好地段的新式西餐厅,大家吃吃喝喝再比比谁的衣服贵谁的鞋时髦,然后就开始开会了。为了怕有一天被敌人发现后一网打尽,都得用化名,单线联系。有个女孩很聪明,她问了个关键点,如果我们牺牲了怎么办,别人就回答她,牺牲了就牺牲了。
张涛:牺牲了也没人管。
崔永元:对。然后他们开始执行第一次任务,去杀个汉奸,之前设计的都非常好,一个人从前面打一个人从后面打,执行时他们“啪啪啪啪”子弹全打完了,但第二天报纸登出来发现只打瞎了汉奸的左眼。
张涛:为什么?
崔永元:紧张。后来锄奸团领导说你们得练狠劲,带着他们干了两件事,第一件事到靶场练枪,第二件事永远不许去大餐厅。于是他们开始天天练枪,把天津卫所有的地摊霸占了,半年多后锄奸团变得很牛,可以自己做武器,做定时炸弹的时候有个男孩还把他爸的怀表给偷出来了。
有一天他们炸了个剧场,炸完回家他爸正在那儿看报纸,说这两天外面怎么乱糟糟的,他说爸你看剧场炸了日本人损失很大吧,他爸说损失什么,还没有我一个怀表贵。他一听他爸的怀表居然那么值钱,可惜被他做成炸弹全都炸了。
《电影》:锄奸团里女孩都做什么?
崔永元:女孩都发传单贴传单,基本不让她们杀汉奸,但是有一天终于用上个女孩了。他们最想杀的特务知道自己情况危险,已经极少露面,那女孩汇报说,我爸昨天还跟他一起练太极,他们是铁哥们,他看着我长大的。锄奸团领导就说,那这个任务交给你,你去把她干掉,女孩特别坚定地说没问题,带着枪就回去了。
回到家后,这个叔叔和往日一样跟她说,哪个抽屉里是新买给她的衣服,还准备了猫屎咖啡让她快喝。女孩绕到叔叔身后举起枪对着他,汉奸回头看见了都没躲,第一反应是特好奇,说你个女娃娃玩什么枪快放下。她眼泪就下来了,说叔叔对不起,我知道你爱我但是你干嘛帮日本人做事,然后开枪把这个汉奸打死了。
崔永元拿起手机,给我们看抗日锄奸团曾经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现在的样子
《电影》:您有那么多故事,为什么分享锄奸团的故事给我们?
崔永元:因为编不出来,只有真实的故事才有可能这样。后来锄奸团里有个男孩和女孩好了,他们就想退出,但是领头的说不行,怕将来暴露,除非把他们除掉。剩下的成员不同意,要杀了他俩就都不干了,这两人后来在北京过了阵正常生活觉得没劲,自己又成立新的组织,开始抓人,我给你找找他们的照片(掏出手机找资料)。
张涛:他们要是活着,现在也八九十岁了。
崔永元:不在了,大部分都不在了。我们记者采访的时候说,爷爷您也不是干这个的,天天暗杀不害怕吗?你猜老爷子说什么,他说贪污你知道吗,第一次贪污都会特别怕,但是老贪污你就不怕了,这给我们乐的。当时我就觉得现在的小鲜肉演当时的他们最合适了(找到相关主人公照片,拿给张涛看)。
张涛:(点头)看表情,这种气质是和当下的人不一样的。他后来一直在国内吗?
崔永元:去世了,本来被日本人抓住要枪毙,结果赶上日本投降就没事了。出来后一看国民党也很坏,接着刺杀国民党,又被抓判了有期徒刑,一直熬到1949年解放才放出来,1951年又被关进去,再出来1979年了。
一辈子就这样,没有青年,没有壮年,只有少年和老年。我希望我们以后拍电影不一定要有大起大落的情节,但要有这样的震撼人心的效果。
张涛:我小时生活在煤矿,家里又是相对压抑的环境,山东人讲光宗耀祖,爸妈从小就告诉我你以后必须要考大学必须要当官,就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继续成长,直到某天在电视上看到《电影传奇》,真的觉得这些老电影的东西特别好。
崔永元:做这个就是富二代的心理,我功成名就了,挣钱很容易了,从小看了这么多电影,就想把这些人全见一遍。我见到王成(《英雄儿女》主人公,长春电影制片厂著名演员刘世龙),我说我特别崇拜您,然后王成说我可见到你了我特别喜欢你,你觉得我们俩假惺惺的,实际上是真的。
张涛:我能理解,是真的。
崔永元:我最后牛到什么程度——把《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》请来了。
张涛:请谁来了?
崔永元:都请来了。朝鲜的《宁死不屈》也请来了。朝鲜最难,因为不可能一个个来,所以要把整个团都请来,整个演出要一百多万,当时两个女主角一个在希腊一个在法国,我说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,然后全都请来了,我到朝鲜看过他们几次,演完又赔了一百多万还是特别高兴,你看多牛。
书籍在崔永元众多收藏品中,只占一小部分
《电影》:崔老师做的这件事是有前瞻性的,当时没有人在做,但现在看来是特别有价值的。
张涛:我的追求就是这种前瞻性。我特别佩服梵高,他1890年自杀,但时至今日他的画作最高的一幅拍了8.79亿美金的价格。当年曹雪芹在北京香山一个村子里写《红楼梦》的时候,也没想到他的作品能够翻译成好多文字流传世界。做作品都是一样的,如果我们做的事情都跨越时空了,那就是艺术前瞻。
崔永元:当时觉得自己是富二代,就把自己喜欢的人都请来,反正我有钱,后来我们特别功利,找到一个人就问你拍了什么电影,你当时怎么想的,哪个镜头怎么回事。但是我们访的有些是老人,已经90多了,他控制不了自己,要讲他6岁的事7岁的事。
我们记者很着急啊,给我打电话说摁不住,他一共拍了三部电影讲了6个小时。我说都讲什么,记者给我说讲了什么,我说多好,全都录下来,让他从头到尾说!那时候不知道这就叫口述历史,这就叫口述历史的素材积累阶段。
我知道有一个采访了半年,说了上百个小时,我以为是最多的一个人,但是他们告诉我,最多的有上千个小时。当时什么都没想,后来有人说前瞻性,还不知道这是好听的词还是骂人的。
每本他收藏的书籍都细心套了书皮,保存的很完整
《电影》:其实您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纯粹是要纪录下这些事情。
崔永元:对,就是有乐趣,特别有意思。比如民国那时候的人怎么谈恋爱,他们怎么那么开放。今天我朋友给我发了个消息,他问我知道抗战时期云南有多少个机场吗,我说55个,他特别惊讶。你想不到吧?
张涛:那么多!
崔永元:对,55个。当我知道前瞻性是个好词的时候,谁一说我有前瞻性我就认了。其实哪有前瞻性,我们没有,我们就是觉得高兴就去做,后来做得筋疲力尽,做得没有钱也做不动了就开始想别的办法。
但非常自豪的到目前为止我们自己做了5000多个,别人给我们捐赠了5000多个,我们现在有一万多个人做口述历史,我们是全世界最大的。你今天采访我说这个前瞻性,我估计再长个五六岁,脑袋再糊涂点,我就说按计划做的,从第一天做我就想做到一万人,就会这么说(大笑)。
崔永元收藏间之一,只是他收藏中很小的一部分
《电影》:你俩的这种倔劲儿,还真挺像一类人。要感谢FIRST今晚把你们凑在一起。
崔永元:最开始我不想来FIRST,因为特别烦抛头露面的事。就像烦别人成天说白岩松是我们学校的,李瑞英是我们学校的,有啥用?都是我们学校的又怎么样,这是个大学,不是工厂,你得有学术高地。但是子为(FIRST青年电影展执行官李子为)追了我五年,追的我都睡不着觉,后来我就去了,去了之后一下就爱上了。
这是个真正的电影节, FIRST让我特别舒服,高高兴兴和大家在一起,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套话。现在对电影传播最好的方式就是口碑,其他一概无效,你怎么铺天盖地在电线杆子上跟老中医贴一起也没用。
张涛:FIRST之后的这两年,我觉得我没变。也有很多电影公司找我拍商业电影,片酬也挺诱人,我知道那套东西,知道怎么能够煽情,知道怎么好看,但是我没出声。其实我们今天做的所有东西,都是反映真实和现实的,没有什么所谓特殊才华,每一个有良心有道德水准的人,都会去做这些,这是最基本的为人之道,60分及格线。
崔永元:我们俩拍一个我觉得能行!
张涛:我是一个非常拼的人,你要拍片我陪你,一分钱没有也可以。可以做一个非常纯粹的东西,我相信可以绽放。
崔永元:我上个月还没妥协。我们校长、书记跟我谈话,当着别人的面说,你当然无所谓,你都这把年龄了,你想跟谁斗就跟谁斗,你这些兄弟姐妹他们每月挣多少工资你知道吗?他们家里有没有困难你知不知道?转基因斗了五年该消停一下了,别让人天天封杀你,帮他们挣点钱改善改善生活。所以你看现在身边的同事们开始管我了(大笑)。
采访结束,崔永元与张涛还饶有兴致地研究字画,安娜却快要睡着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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